冰冷刺骨的海水肆无忌惮地折磨着塞勒姆的每一寸肌肤，眼前愈来愈远的海面光亮是那么遥不可及。大海承载过他的梦，却也不会收起残酷的一面。
绝望的窒息感让这个男人无力地下沉。即便他的死因不是窒息死，他不得不将窒息死的痛苦照单全收。
抽烟的习惯摧残了塞勒姆的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便是雪上加霜。
说起抽烟，好像自己每当抽烟的时候，运气总会很糟糕。
塞勒姆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染上这一恶习的，那还要追朔到尚是新兵的时期。
那个与塞勒姆交换夜岗的同期战友递上一根烟，而塞勒姆只是摆手拒绝。万物寂寥的冬天深夜的寒冷比这刺骨的海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一片漆黑的夜中，战友点燃了那根被拒绝的香烟，并抽了起来。
寒冷的冬夜，分不清哪是香烟产生的烟圈，哪是人类呼吸的白雾。但是那香烟尽头的橘黄光圈，是这个漆黑夜晚所独有的。
在冬天夜晚寂静的黑幕中，出现了一个显眼的橘黄色光点，两位新兵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光点，是天然的靶子。
轰炸机的航弹向着光点坠下，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破空之声的尽头，是一阵又一阵的连环爆炸。橘黄色的火焰直冲云天，想要划破黑色的夜幕。黑烟卷着呛人的火药味和肉体烧焦的味道，让还是新兵的塞勒姆呕吐了起来。
绝望的惨叫声和骂娘声不绝于耳。塞勒姆转头看向点烟的战友，在空袭引起的火焰的照射下，战友的脖子被弹片击中。他张着嘴，想说出自己的遗言，但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代替战友遗言的，是嘴角和脖颈处不断涌出的鲜血。
这是塞勒姆第一次直面死亡，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永别是那么不讲情面的东西。当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活下去！”
“活下去。记住今晚的一切活下去。”
因此，从那时起，他就养成抽烟的习惯来告诫自己生命是有多脆弱。
“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杀伐果断地活下去。”
从那时起，他就活在了阴影之下。他不是悍不畏死的士兵，而是狡猾的求生者，是为了活着而无罪恶感地扣下扳机的卑鄙之徒。
他催眠着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
“活下去。活着回到阿迈勒的身边。”
……
昔日“活下去”的意志感染着现如今身处大海的塞勒姆，曾经那被空袭的灼伤感立刻被大海的寒冷所淹没。男人开始奋力地向上挣扎。他不会游泳，他的努力事倍功半，但是他的挣扎也不是白费。
塞勒姆能感觉到自己停止下沉，这不是致死的窒息感所带来的幻觉。眼前的光亮虽然不能说触手可及，但是也不再遥远。
可惜现在离塞勒姆所遥远的，是战争前还没犯下错误的他。
战争之前，阿迈勒曾拉着塞勒姆那尚未沾上鲜血的手，在市中心的人行道上奔跑着。当时的目的地，是国外的博物馆来沙月办画展的展厅，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展厅中人群接踵而至，人们纷纷在一幅巨大名画前停下脚步。塞勒姆认识这张画——《埃劳战役的拿破仑》。在他父亲的书房中，就有挂这幅画的仿制品。
画中所描述的，是血腥的普鲁士战役，获取胜利的拿破仑路过尸横遍野的埃劳战场，画面之上，成千上万的人簇拥着耶稣模样的满怀慈悲的拿破仑。
画前的人群讨论着这幅名画，讨论着作为英雄的拿破仑。
“英雄主义可以推动历史发展吗？”阿迈勒那银铃般的声音向塞勒姆提问到，他们二人站在人群之外，与那些欣赏名作的人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塞勒姆思索着这个问题。与其说英雄主义可以推动历史发展，不如说民众想要英雄，无论英雄是谁。
人是好逸恶劳的生物。
人们想要的是英雄的庇护，是圣人的指点，是有人帮他们做一切需要他们做的事情。人们噤若寒蝉般规避着风险，又心安理得地吃着英雄与圣人给予他们的红利。
画中法兰的皇帝有多光鲜亮丽，圣赫勒拿岛上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就有多落寞。
阿迈勒的棕色瞳孔带着求知的神态，塞勒姆决定回应她的疑问。
他只是牵着阿迈勒的手来到另一幅画前。那幅画前只有寥寥数人，他们看完后便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匆匆离开。
那幅画名为《战壕》，压抑的色调，疯狂的构图描绘了士兵战后横尸遍野的惨状，其对战争的写实刻画是那么触目惊心。
“英雄主义推动历史？或许一直是民众推动历史。”塞勒姆说着，他牵着阿迈勒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那时的塞勒姆不曾想过，他会成为画中的一员，也不曾想过牵过阿迈勒的手会习惯杀人。习惯到已经死过一遍的他，还在为了所谓的遗愿而举起枪。
他不断地向上挣扎，尽可能地去触及那海面上方透进海底的光亮。但是海水是无形的，他什么也抓不住，空有一身力气却显得无计可施，只能靠着意志抵御窒息的疼痛，靠挣扎没让身体继续下沉。
他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向父亲反抗的机会，抓不住阿迈勒给他递来的船票，抓不住曾经那个尚有温度的自己……
这么多次抓不住的经历之后，他想要抓住的，是自己的遗愿。
想起来！想起来！那个藏于内心向往大海的梦想是什么？在那个取得通用语满分成绩的午后，自己未曾与父亲说出口的请求是什么？
“父亲，依照你的要求我拿到了满分。我可不可以去学习游泳？这是我的梦想。”
虽然没有勇气将梦想摆于桌面之上，但是塞勒姆也讨厌空中楼阁。他不曾实践，却看遍所能看到的理论。
男人照葫芦画瓢般向上游去，他不知道如何获取浮力，只是将曾经自己在电视中杂志里网络上能找到游泳姿势进行拙劣的模仿。
光亮离他愈来愈近，最后竟然触手可及。
在那黑色头巾浮出海面的那一刻，塞勒姆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并向着沙滩的方向挣扎着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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